俞孔坚将自己置于风景园林学界的对立面,他更推崇如“桃花源”一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乡村景观。但引起中国风景园林学科一些专家不满的是,俞孔坚用“裹小脚”来比喻中国的风景园林,并引出他的“大脚革命”
俞孔坚(中国风景园林网配图)
2017年4月21日,中国工程院官网公布了该院《2017年院士增选有效候选人名单》,其中代表“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专业的院士候选人是俞孔坚。名单公示后不久,曾主持过西湖风景名胜区总体规划的浙江省风景园林学会原理事长、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施奠东很快就获知了消息。两年前落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俞孔坚今年再次进入了增选名单,这让他感到震惊。
“中国的风景园林在世界上是很有名的,即使现在中国的水平也绝对不差。但是,他(俞孔坚)否定了中国的风景园林。”施奠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出了他震惊的理由。
“忤逆者”入选
让国内很多风景园林学者难以释怀的是,2004年前后,俞孔坚不仅否定风景园林学,而且还在美国召开的国际风景园林师联盟会议(IFLA)上,把苏州园林和封建时代中国妇女的缠小脚布放在一起比较,公开贬低中国古典园林,认为它是“小脚美学”。为此,当年参加会议的时任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理事长周干峙院士愤然离场。
就在工程院院士增选候选人名单公布10天前的4月11日,北京大学信息公开网上公布了“同意俞孔坚辞去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职务”的通知。然而,该院官网对俞孔坚的个人简介迄今仍显示,他是“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国家千人计划专家,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54岁的俞孔坚还有一个响亮的头衔——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这是美国历史最悠久和地位崇高的荣誉学术团体之一。同时,作为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的创办人、首席设计师,他设计的作品在国内外多次获奖。
有这样一份“成绩单”,俞孔坚作为院士候选人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风景园林学科的多位专家很快就联系到施奠东,他们建议,要对俞孔坚的入选公示发表反对意见。
按照《中国工程院院士增选投诉信处理办法》,人们可以对候选人提名书及其附件的内容提出异议,也可以对其他违反院士增选有关规定的行为提出书面投诉和意见,不接受电话、口头、网络方式的投诉,而需要把纸质投诉材料邮寄到工程院。
于是,在施奠东等人的牵头下,一封有20名该领域专家签名的投诉信很快就起草好了。除了7名浙江的专家外,这封信的签署者还来自北京、上海、天津、重庆、湖北等地。5月初,中国风景园林专业的一位院士亲自把信送到中国工程院。
引起中国风景园林学科这些专家不满的,是俞孔坚的“大脚革命”。就像当年在国际会议上一样,俞孔坚站在网络演讲视频节目“一席”的讲台上,用“裹小脚”的比喻引出了他对中国风景园林学“大脚革命”的演讲。
在俞孔坚看来,中国对待土地、江河,用的是畸形的审美态度和价值观,比如在城市中平掉丰产的稻田,种上草坪;在公园里拔掉果实累累的桃树、梨树,种上只开花不结果的观赏树木。
“我们整个城市都在追求一种畸形的美,就像裹了脚一样。”于是,他发起所谓的“大脚革命”,让人们砸掉防洪堤,与洪水为友,对自然做最小的干预,在城市中心收集雨水、种稻田和野草……他的这些标新立异的说法不时引来台下听众的掌声。
在急速的城市化过程中,与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相比,风景园林似乎只是城市建设的“配角”。然而,在生活中它们却向来是环境的美之所在。从知名的江南私家园林、颐和园那样的皇家园林,到风景名胜区的建筑和植物,到公园、植物园、游乐场,再到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城市绿地,全都属于风景园林的范畴。
产生于周秦汉唐,成熟于宋,精致于明清,中国的风景园林在历史发展中积累出诗情画意、天人合一等特色,这也是一直以来国内风景园林专家为之骄傲并继承发扬的地方。
而贬低中国古典园林的俞孔坚成为院士候选人,让他们感到了危机和愤怒。
写联名信的过程符合中国工程院的官方流程,并不公开,但是这封信却流传到了互联网上,这件原本低调的事情很快受到了关注和热议。在这封措词尖锐的信中,专家们罗列了俞孔坚不能胜任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三点理由:肆意侮辱中国园林优秀传统,狂言“中国园林可以休矣”;设计手法千篇一律,水平拙劣;敛财手段如奸商,巧取豪夺;学风不正,学德不端。
就这封投诉信及其引起的候选院士之争,《中国新闻周刊》致电北京土人城市规划设计有限公司,提出采访俞孔坚本人的要求,但是对方在经过考虑后拒绝接受采访,并表示,“那些专家的想法多少有人身攻击的意思,这个事情越扯越多,越多越麻烦,我们还是不发表言论为好。”
“园林”与“景观”之争
“十多年来,他坚持反对风景园林学科,而且发表的文章、著作以及所做的规划设计项目中从没有冠以‘风景园林’这四个字。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了‘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学科的院士申报者,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风景园林专家反对俞孔坚的重要理由之一,而俞孔坚与风景园林学科的芥蒂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2004年5月,俞孔坚和李迪华在《中国园林》杂志上发表《景观设计:专业学科与教育》一书的导读,介绍美国Land Architecture(下文简称LA)之父奥姆斯特德在1958年提出的新概念和新职业,导读中他们将LA翻译为“景观设计”,并把这个学科定义为:关于景观的分析、规划布局、设计、改造、管理、保护和恢复的科学和艺术。
实际上,此前国内学界已经把LA统一翻译为“风景园林”。这一期杂志上附有4位编委的审稿意见,其中,北京市园林局副总工程师、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获得者李嘉乐,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原副理事长孙筱祥,建设部园林和城市规划专业原评审员刘家麒以及俞孔坚的研究生导师陈有民分别发文,对俞孔坚和李迪华的翻译提出质疑,认为风景园林相较于景观设计,范畴更大。
2004年7月论战持续进行,俞孔坚在《中国园林》杂志上发表《还土地和景观以完整的意义:再论“景观设计学”之于“风景园林”》一文回应质疑,文中提出疑问:“祖宗之法不可变乎?”同时,他认为国民对风景园林的理解局限于风景审美,但是LA的概念在当代更加完整,需要有新词与之对应。
在俞孔坚看来,国内对LA的混乱认识不仅仅是翻译问题,而是国内“风景园林”领域自身出现了问题:第一,国内风景园林职业范围自认为等同于、客观上远不如国际LA;第二,“唯审美论”主观上限制风景园林的发展;第三,国内风景园林陶醉于小桥流水和风景、景物的“艺术”,难以解决紧张的人地关系危机;第四,国内风景园林是行政管理下分割出来的行业,缺乏LA最核心的认识。
该文章之后是杂志编委的审稿意见,刘家麒就俞的观点逐一进行反驳,“至于他叫他的‘景观设计学’,我们认我们的‘风景园林学’,大家都明白这是相同的学科和相同的内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他非要推倒风景园林学科,自立山头,我们就不得不把事情挑开来说了,这已经超出学术之争的界限了,争论可以到此为止了。”
《中国园林》杂志社原社长王秉洛否认俞孔坚提到的中国风景园林的局限,认为所有学科都在发展,而像俞孔坚支持的美国景观设计,因为是没有根基和历史的“空降”,所以学科发展会更加艰难。
实际上,俞孔坚自己就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专业,他在就读期间的系主任苏雪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俞孔坚并未有贬低风景园林的想法。1992年他到美国哈佛大学就读设计学博士,1995年回国之初,也依然和北林保持友好联系,甚至决定选择在北京大学还是清华大学就任时,也征求过苏雪痕的意见。
但那次论战是个分界点,俞孔坚将自己置于风景园林学界的对立面。在2007年俞孔坚发表的《生存的艺术:定位当代景观设计学》一文中提到,他更推崇如“桃花源”一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乡村景观,而中国的古典园林“使帝王和士大夫们收尽天下之奇花异石、竭尽小桥流水之能事,阉割了真实‘桃花源’中的稻田和果园等与生存相关的良田美池,大造虚假、空洞的‘桃花源’。并美其名曰‘造园艺术’。”他认为,这种虚假的“桃花源”埋葬了封建帝国,可以和裹脚“相媲美”。
施奠东认为,这是俞孔坚个人野心的体现,俞想否定过去,使这个学科从他开始发展。也有一些景观设计师在网上讨论认为,这是俞孔坚的一种自我营销方式。
一位不愿具名的风景园林业内人士也不否认俞孔坚有营销的目的,但他指出,新中国建立初期,中国的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和经验积累停留在传统园林,它在过去确实取得过很高的成就。但是“文革”期间中国的风景园林学科停滞,与世界脱节,“文革”结束以后,中国的风景园林需要和世界衔接,发展自己的传统,同时借鉴世界经验。俞孔坚从美国回来,他在这方面做得不错。
中国风景园林学会最终“本着学会主流的意见,对学科现用名更加自信”,结束了争论,此后,俞孔坚在北大继续使用“景观设计”的专业名称,也很少再和北林教授苏雪痕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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