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与陈从周原不相识,他在海外见到陈从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苏州园林》后大为叹赏,觉得陈从周对中国园林古建筑独特的理解有很大的启示。他便开始打听,托人寻找陈从周。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两人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联系的。
1977年贝聿铭第一次回国,经有关部门的安排,见到了陈从周,两人相见恨晚,谈得极投缘。他们发现,除对各自专业的精深理解外,两人的很多情趣、爱好相同,例如,都是京剧、昆曲迷,都对绍兴酒、紫砂壶情有独钟。
1978年11月,陈从周为筹建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设计的中国园林“明轩”而赴美,贝聿铭对陈从周设计的“明轩”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和热情的赞誉。
1978年冬,贝聿铭从美国到上海再访陈从周,这次重点是谈中国园林与民居,谈得很细。陈从周陪他到苏州、扬州,遍访当地的园林与民居。他们徜徉在园林和民居间,陈从周如数家珍地讲着,贝聿铭津津有味地听着。
1979年4月,贝聿铭特意邀请陈从周到北京会面。贝聿铭兴致勃勃告诉陈从周自己正在设计香山饭店,试图要用中国民族形式来表达。两人没有客套,马上一起动身上香山,对即将兴建的香山饭店,从地形、建筑位置、庭园设想、树木保存等,都作了细致的分析研究。
1959年初夏编写《中国建筑史》时,陈从周曾经在旧的香山饭店住了两个月。香山的风光令人留恋,但是,住处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令人如鲠在喉,感到与香山的风景太不相称。陈从周当时就想,这里迟早有一天会改建的。没想到,香山饭店的设计者竟会是自己的知交贝聿铭,而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
1982年10月17日,贝聿铭又一次邀陈从周北上,这一次是参加香山饭店竣工开幕的仪式。他们在香山风景最怡人之际重聚了。
那天,贝聿铭花了半天时间陪陈从周参观,谦虚地与他商量,希望庭园装点得更精致一些,陈从周提出很多建议。他们一同吃了午饭,又一起会见了中外记者。有记者问陈从周:“对于香山饭店,你从建筑角度来说有什么看法?”陈从周回答:“雅洁明静,得清新之致。”贝聿铭在一旁笑道:“陈兄,你概括得真好,你坐在我旁边实在好极了。”引起大家笑声一片。
他俩针对有人认为高层建筑最节约土地资源、最现代的观点,谈得很多。他们对用这样简单的观点看问题都不赞同。贝聿铭在香山饭店的设计上,试图阐述他的园林化的旅游建筑观点。他认为要以低层庭院式的建筑,作为风景区中的旅游宾馆。而陈从周在建筑教学与研究中,早就强调风景区的建筑“宜隐不宜显,宜散不宜聚,宜低不宜高,宜麓不宜顶”。既要因地制宜,又要符合现代化功能,更须有民族风格和艺术效果……他认为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做到了。
陈从周是贝聿铭邀请的第一位入住他设计的香山饭店的宾客。香山的胜景,香山饭店雅洁的建筑,激发了陈从周的诗兴,他写下不少诗篇,其中有“老来清福何曾减,我住香山第一人”的诗句。
陈从周后来说:“‘择境殊择交,厌直不厌曲’,这两句话可为贝先生做人与设计的写照,他在和人的交往上,是那么开朗爽直,我们之间有很深的友谊,没有存在着任何的隔阂。可是他的设计呢,又在‘曲’字上下尽功夫。”
1985年10月24日,经陈从周之促就,贝聿铭到上海,接受同济大学的聘请任名誉教授并作学术报告。因为贝先生是苏州人,苏州市长闻讯后便通过陈从周邀他回苏州看看,顺便祭祖扫墓。贝聿铭便请陈从周同行。在苏州的几天里,两人经常一起在苏州小巷中步行“寻园”,从鹤园到听枫园,再到曲园、顾宅、任宅等处,他们边走边赏,小游小坐,十分宜人。在这幅淡淡的似水墨的清纯图画里,两位老人,两位大师,仿佛两个正在寻梦的孩子。这是一幅含情的画面,包含了文人情趣的珍贵友情。
差不多同一时期,贝聿铭聘请陈从周为贝聿铭建筑师事务所顾问,这也是贝聿铭聘请的唯一顾问。
此后,贝聿铭邀陈从周到美国家中做客。贝先生的住宅濒纽约河,精致的楼房向阳的一面使用了整块大玻璃,将户外的景色全部组织了进来。那一带绿化很好,高树荫翳,杂花可人。陈从周说,如果不是远处林立的高楼,真让人感觉仿佛到了贝聿铭的家乡苏州,坐在花厅内了。
两人喝茶闲谈,主要话题仍是中国园林与民居。陈从周欣赏了贝聿铭珍藏的紫砂器具、名画书法。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他们驱车到彭园晚餐。在贝聿铭推荐的这个餐厅,姓彭的名厨师做得一手道地的湖南菜,让陈从周恍然觉得已到湘江。
1988年5月,贝聿铭约请陈从周去香港,一起商讨他设计的香港中国银行大楼。陈从周因为来不及办妥去香港的证件,两个人只能约定6月1日在深圳见面。就中银大楼的园林绿化,贝聿铭倾心与陈从周相商,两人很快达成共识:以水石修竹为主,体现设计。
分手前,他们一起驱车郊游。从林间眺望大海,浩浩渺渺,一望无际的清波,引发陈从周的浮想。那时,他接连遭逢失去亲人的不幸,心上尚怀着深深的创伤。
他们一起站了很久,一切尽在不言中。向晚握别。陈从周道一声:“花影深处,仔细行走。”贝聿铭驱车回香港,第二天陈从周也踏上回上海的旅途。
1999年初夏,陈从周已病重卧床多年。贝聿铭始终惦念着这位他的知己、好友。9月7日,他从美国乘飞机直飞上海,下飞机后,这位年已83岁的世界级建筑大师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自己独自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同济大学。在大门下车后,他步行到陈从周的梓室,于傍晚之际叩响了老友的房门。
当时的陈从周言谈已十分不便,但是头脑却十分清楚,得知贝聿铭要来看他时,他执意早早要家人将他从床上扶起来,穿戴好坐在客厅的沙发中等着。
贝聿铭在梓室坐了很久。从进门坐下一直到起身离去,他一直握着陈从周的手。已用不着多说话什么了,从两位老人的对视中,可以见到太多太多的深情。“知己”这个词,用在这里已嫌轻飘。
这是两位大师的最后一次见面。
序言精选
陈从周先生,中国园林艺术之一代宗师,仁人君子,吾之挚友。吾与从周初识于二十世纪之七十年代,恨相知晚也。每每聆听从周说园林、议建筑、谈评弹、论昆曲,甚为投机,畅须教益。得此知己,吾欣慰不已。
从周对中国园林如痴如醉,造诣高深。七十年代,吾力荐从周来美协助纽约明轩之建造,后又特邀陈君北上出任香山饭店工程之园林顾问。从周对中国园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从周著书多卷,其所著《说园》为中国园林之经典著作而享誉世界,并以此弘扬中国文化之精髓,功德无量。
从周待人诚恳,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吾旅居海外多年,彼此重神交而贵道合,不易也。从周几次携我重游苏州,与江南文人墨客谈天说地,共叙乡情,其情其景,至今难忘。今吾受苏州老家特邀设计苏州博物馆,可惜从周已先我而去,每每以缺之教益为憾。
从周弟子乐峰先生今著此书以纪念恩师,从周爱女胜吾请我为序。三言两语,寄语陈君,聊表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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